凉风穿亭而过 李 凌

发布时间:2025/6/18 18:07:52

来源:长汀县融媒体中心

我来之前,这里曾经花开灼灼,月华灿烂。不忍心说曾经,一说出口,这一切便只能成为心灵的凭吊。我来之后,石榴已经凋零,月光已经归隐。只有亭还在,琉璃瓦面落满时光的尘埃,朱漆栏杆遍布岁月的痕迹。凉风穿亭而过,留下一地的记忆。

这所卧龙山下的学府,原来是一个公园。歌榭舞台,风流总被风打雨去。像许多的旧迹一样,我们这些后来的学子无处也无法去寻觅“中山公园”的题匾。在书声琅琅的少年时代,我更多的是伫立于亭前,看过往的飞鸟在亭的翘角上歇脚。这是一个普通的凉亭,木构六角,红漆梁柱,青砖铺地,古朴大方。这样的亭子,卧龙山上有许多座。不同的是,这一座亭不叫“风香亭”,也不唤“听涛亭”,它的名字与一个人有关,与一段历史有关。

终于,要说到秋白了。

九十年前的那个夏天,小城里的石榴绚丽如霞,映亮了秋白幽淡的囚室。看过花开,秋白从囚室被押出,来到中山公园。面对国民党出示的枪决令,秋白毫无惧色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。随后,他悠然自得地在凉亭前拍照,留下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影像。照片中的他,上身穿着黑色中式对襟衫,下身穿着白布过膝短裤和黑线袜,脚蹬黑布鞋,背着两手,昂首直立,表情恬淡而肃穆。此时,凉亭里已为秋白备好临刑前的酒菜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秋白在亭子里漫步而行,一边饮酒,一边高唱他翻译的《国际歌》。接着,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,昂首阔步走向两华里之外的罗汉岭……

历史记录,这座亭是秋白临刑前饮酒赋诗,歌以咏志,从容赴难的地方。每每读到这里,总忍不住掩卷沉思。公园内,假山峥嵘,流水淙淙,香樟如盖,翠竹婆娑,处处都可饮酒,处处皆可高歌。秋白为何独选了这座亭,在这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?

世人说:大路通南北,小亭避风雨。在这座亭里,秋白也想避开人生的这场风雨么?秋白在囚室里,留下诗词七首,其中一首是《卜算子》:“寂寞此人间,且喜身无主。眼底云烟过尽时,正我逍遥处。花落知春残,一任风和雨。信是明年春再来,应有香如故。”词为心声,一句“眼底云烟过尽时,正我逍遥处”,展现的不正是秋白彼时彼地的心态吗?在历史的涛声中,有多少声音可以植入大地,我们不得而知。但秋白的这一句,却足以成就他的精神高度。梁衡先生在纪念秋白的文字里说,秋白的一生都在觅渡,却始终没有找到。而我以为,在这座四面临风的亭里,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,秋白说着“永别了,美丽的世界”的时刻,他无需躲避,也不再寻觅,因为,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生命的出口。

在此之前,狱中的秋白回顾了三十六年的人生,挥笔写下《多余的话》。其中透露出来的个人际遇感受,与时代洪流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冲突,为我们提供了不断回味和继续言说的话题。对于一颗高尚的灵魂来说,这些话绝不多余。秋白说过:“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,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,试探自己的道路,锻炼自己的力量。”秋白这样说,也这样做,他以文字为刀,一点点解剖自己的思想和灵魂,让自己里里外外都晒在世界的视线里。在这些文字里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秋白悲情的一生,更是他真实的灵魂。这正是秋白的伟大之处。正如梁衡先生所言,秋白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,又坦荡如一张白纸的人。

秋白可以有很多种活法,但他选择了以书生之躯负革命重担的人生路。被捕后,他拒绝了敌人的利诱劝降。此时,他又做出了另一种选择,用生命的结束来保全党性的清白。离开秋白亭后,他泰然自行至刑场,沿途高呼“中国共产党万岁”,在罗汉岭下的草地上席地而坐,用一句“此地甚好”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,然后从容就义,这后面是什么,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这四个字,让它们一个个掷地有声,成为千古绝唱?!当一个人从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义之后,他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和最大的从容。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以理行事,秋白亦如此,对于秋白而言,死这一个字,是生命的终结,更是真境和善知,是血肉之躯体里开出的最后的花。

今天,我又再次走近这座秋白亭。风似乎从未停歇,从四面八方赶来。凉风穿亭而过,风里有樟树的芬芳,有竹叶的轻吟,有学子的读书声。岁月一下变得安静,静得只剩这一座亭。亭外,秋白的背影渐行渐远,而他的姿态却越走越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