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河田籍友人发问：“河田人斫菉萁（lu5ji1）草（长在地表的蕨类植物）叫‘斫hai4烧’，请问此中‘hai4’是什么意思？怎么写？”。

河田是长汀县农村第一大镇，河田话是长汀县境内除城关外使用人口最多的第一大次方言。按地域分，河田话属汀南片，虽然可以和城关及汀北通话，但语音与长汀城关及汀北有较大区别：河田话有六个声调，比城关及汀北多了一个入声调；河田话去声调音节、送气声音节多，所以说起话来比较“硬”。民间说：“宁与濯田人（濯田人说话音调“软”）吵口，不和河田人讲话”。你看，“斫hai4烧”的“hai4”就是第四声。

关键在，“hai4”是什么意思？弄清了词义才能书写其字。

征询之下，“斫hai4烧”就是“斫烧”或叫“斫草”，长汀城关、汀北，与河田毗邻的南山、涂坊、宣城都只说“斫烧”，而说“斫hai4烧”的就只有河田这一个“孤岛”。词义上看，“斫hai4烧”与“斫烧”并无甚区别，多出来的“hai4”是什么成分呢？

考虑到这个“hai4”似乎是可有可无的，大多数了解河田话的人都认为“hai4”是个“缀饰”成分或“凑足音节”的虚词。

长汀话语词的缀饰现象是大量存在的，既有前缀，也有后缀。但前缀词都是修饰形容词性状的。比如：滴di2圆、雪se2白、喷pong4香、儒nu2善、冰beng1冷、薸piao2轻……，后一字是形容词，前一字修饰后一字，带有“像……那样”的意思。公式化作“V+A”式。而如果“hai4”是“斫hai4烧”的“烧（柴草）”的前缀，则由于“烧”是名词，必不能带前缀。这个推想通过词法规律的分析，就可以否定了。

那位友人凭直觉也非常肯定地说：“斫‘hai4’烧的‘hai4’绝不是衬词或前缀”。

我不是河田人，我只能求助于河田人。于是启动我所认识的河田人“关系”，算是做了一次田野调查。

有人推测“hai4”是“害”，说“害烧”即“把菉萁草割掉就破坏了植被，就害了环境”。这个说法马上遭到否定。因为1 不合事实。旧时人们斫草是为了烧火做饭，根本不具备环保意识，所以才会有后来以河田为中心的一带“瘌痢岭”。2 不合构词逻辑。动宾结构的“害烧”并不能构成支配的语义联系。3 “害”念作“hai4”是普通话读法。河田话“害”念作“hu4”。

有人推测“hai4”可能是“矮”的音变。

理由是：所谓“斫hai4烧”就是砍斫地面的菉萁草以及小灌木。相对于高邈的木柴，这个“hai4烧”的确是“低矮”的了，但是何曾有过“矮烧”的说法、又何曾有过“高烧”的对应措辞呢？何况“hai4”是第四声，“矮ai3”是第三声，声调也不对。还有，砍伐木柴方言谓之“凌樵leng2ciao2”“砍樵ngang2ciao2”，也说“斫樵zho2ciao2”，都是双音节，再没有在“樵”的前头加什么音节，所以，“斫矮烧”也立不住。

有人答复“hai4”可能是“烸hai3”的音变。

找出“烸”字的人应该是一位文化人，他的解疑思路是找寻权威平台。百度标注：“烸，《集韵》许亥切。燥也。”燥，干燥。那么“斫烸烧”就是“斫取干燥的草烧”。乍一听，似乎说得过去，但仔细分析，又有问题了——事实上，“斫”的“烧”都是“生湿”的，山上的菉萁草，根系强大，在荒坡上野蛮生长，再干旱也“燥”不了。当然，“斫草本”是例外，因为“草本”是先斫好生草放在原地晒干了的草。那么，你把干草捆回家，似乎不用再“斫”，说“缚pio5草本”就可以了，并无论“燥”“湿”。而且，虽然“烸hai3”与“hai4烧”的“hai4”声韵都对，但声调还是不合。

“烸”这个字眼很文言化，在书面语里也只能是三四等非常用字。老百姓的口语也应用了一些文言语词，比如“之乎者也”“不亦乐乎”“天子穆穆”“冷兮兮”“老矣”“之者”之类，是口语在读书音里的借鉴，但也只限于在平民及以上阶层中流行，“斫hai4烧”太草根了，怎么会用上“烸”这么偏僻、这么文言的书面语词呢？

所以，“烸hai3”也立不住。

还有人说“hai4”是“夏ha4”的音变。这种解说注意到“斫hai4烧”是在一个特殊的时段——夏收夏种之前。

须知，农耕机械化之前，夏收夏种长达二三十天，无论个体劳作还是生产队时代，所有劳力都必须全员参与，再抽不出闲散劳力上山砍柴、斫烧，所以必须在夏收夏种之前备足一个月的柴草。这段时间，简直可以说是河田各个山头的劫难，全家所有劳力几乎都上山砍柴、“斫烧”。——因为这种“烧”，是为夏ha4收夏ha4种而准备的，所以叫“夏ha4烧”。

由此，“斫hai4烧”从词义上获得了合理的解释。

语音上如何解释呢？

“hai4”和“ha4”只有韵母不一样，“hai4”是复韵母，拼读时舌根做好“h”的动作之后，舌头经过央a的位置再往上齿背方向滑动，发出“a-i”的音来。而发“ha”则省去了舌尖前伸的动作。这种发音时改变动程的现象在方言中是常见的。比如城里人说“丢diou1（省写作‘diu1’）”就省去了“i”，只说“dou1”，丢掉了韵头“i”；涂坊、宣城人说“爱ai4祖国”就说“爱a4祖国”，则是丢掉了韵尾“i”。从“斫夏ha4烧”到“斫hai4烧”则是增加了韵尾，这个增加的过程，稀里糊涂地不知经历了多少百年？还真没人说得清楚了。

比较古怪的是：既有“斫夏烧”，却没有“斫冬烧”“斫春烧”之类说法，全都用“斫hai4烧”一而统之。

方言中字节发音产生讹变的现象也是非常常见的，有一个词形容某人穿戴整齐叫“衣冠悉肃”，被读作“yi2gung3si4su4”；另一个词形容夜半三更声音凄厉叫“vông2ya5gui3jiao4”，其实是“夤夜鬼叫”。语误的原因大多是因为“话”是口口相传的，传递的过程中产生了某种变化。但是“讹变”也有其规律，比如“衣冠悉肃”是因为读书音变为口语。“夤夜鬼叫”只是因为“夤”很像“黄”字。就读成了“vông2”。

“斫夏ha4烧”误作“斫hai4烧”有规律吗？——应该与语言中的风化文化有关——“ha4”与“下ha4”“罅ha4”的读音完全一样，你说“斫夏烧”就容易令人联想到“下”“罅”，进而联想到妇女的下身（下·下头）和生殖器。而“斫夏烧”的大多是妇女，她们要维护自己的尊严，舌头轻轻一伸，就把“夏ha”改成了“hai4”。

最可庆幸的是，河田人现在不用“斫夏ha4烧”或“斫hai4烧”了。夏收夏种已经机械化，由过去的一个月缩减成一两天就可以完成。更重要的是人们烧火做饭，早在三十年前就改成烧煤、烧气。往年的“斫hai4烧”大军彻底地获得“解放”，植被得到保护，“瘌痢岭”变成了金山银山，“斫hai4烧”竟成了钩沉探幽的历史。

周  存

（图片来源：长汀县融媒体中心）